黑暗中的舞者

鹊起南山,徘徊于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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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小说】松烟入墨 古耽 江南 藏地 (一)

第一章:


少年是在八月中旬来到绍兴城的。


彦希昭是在戏台上隔着胡琴(京胡)声远远地遇见他的。那时台上正唱着牡丹亭,扮作丽娘的伶人水袖婉转抛起,他视线随之一转,恰好瞥见他。少年着一身茶色长衫,背上是硕大的行囊,正漫无目的地满街闲逛。似是感受到希昭的目光,少年蓦地转过头,视线直穿帷幕。希昭一愣,却见那少年又盯着杜丽娘徐徐收回的右脚,便也收回心神。此刻也正到了该穿插古琴之时,他一低头,三指轮过琴弦带出清音,将此人抛往脑后。


江湖何其之大,偶有那么几个机敏灵气的后生也不足为怪。


于是他同往常一般,散戏后找班主领了二十个铜钱。今日正好唱完整本,另几个临时雇来的龙套和琴师都等到此刻一并结工钱,希昭却坚持弹一场算一场,哪怕钱会因此短些。


他把钱揣进袖中,小心翼翼地背起琴。此时天色已近黄昏,他向城郊的因缘寺走去。因缘寺算起来也有些年代,据说曾经香火鼎盛一时,不知出了什么奈何,现今破落下来,倒成了他绝佳的落脚地。回去的路上会途经几个茶肆包子铺,于是晚饭就这么决定下来。


今次的包子咸了些,希昭如此想着,便推知十有八九又是李老大的傻儿子帮忙的结果,未料在寺门前听见絮絮叨叨的祈祷声伴着香火味传来。


“观世音菩萨,我今日初到绍兴学艺,怎料临时生变,不能寄宿师门。我的盘缠也没带够,只能在此借住几月,还望菩萨收容照拂。作为回报,我会将这里杂草除尽,每日上香。”


希昭皱了眉,喝道:“不可!”此时他刚侧身穿过大门,甫一抬首却见跪在大殿里的正是早些时候见过的少年。少年猛地一愣,迅速转身,张了张嘴却没说话,只盯着希昭看。希昭生得一副好皮相,唇红齿白,桃花眼,乍看之下竟有些似倾世佳人。


“这位姑娘,我所言有哪里不妥呢?”少年缓了缓神,问道。


希昭冷声道:“第一,此处早在半年前就是我的住处,我不欢迎你;第二,我不是女子。”


“抱歉,恕我一时眼拙。”少年顿时涨红了脸,收回探究的眼神,余光还是不住打量他。


“那你可以走了。”希昭抱臂站在大殿前,眼睛一扫庙门。


少年却鬼使神差地站定,正视他的脸,道:“此处是寺庙,而你又不是和尚,你也算不得这里的主人吧。既然同是借宿之人,你又为何一定要赶我走呢?”


“那便随你!”希昭气结,却也懒得同少年计较,索性一扭头进了偏殿。期间少年似乎还想说什么,在殿外踱来踱去,希昭只作没听见,打消了读几页《本草纲目》的念头,仰躺在佛像脚边睡下。


他知道今日深夜不得不再检查一次家当。


次日早上鸡鸣(清晨1到3点)之时,希昭只听得门外兮兮簇簇地响动。他探身摸到殿门前,从门缝间向外看。但见少年端正立在庭院正中,面朝北方行了个古礼后双手握成拳提身练武,起落进退间自有游刃有余的力道,拳风过处衰草动摇。


原来果是个练家子。希昭苦笑了一下,想来又是到此向秋叶门拜师的。秋叶门创自百余年前,据说祖师爷是个道士,秋叶二字则是取一叶知秋之意,既是告诫弟子需细心体察身边草木,方能知四时变化,天人合一,又是对生机的期待,因春之生必须历经秋收冬藏。可惜近年来武道式微,门中弟子亦是怠惰了,这才破开收徒限制,从周边找些根骨好的年轻人传承武功。


这次少年始终未发觉希昭,打完整套拳后径自出了庙门。希昭待听不见少年脚步声后才背起琴,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,此刻刚到平旦(3到5时),天色又亮起几分,院里生了几株鹅黄的曼陀罗华,迎着天宇泛起冰冷光泽。


希昭绕过院内白塔,走进少年昨夜住的钟房里。幽冥钟多年未鸣,其上积了铜绿锈迹,少年的行李就搁在幽冥钟正对的墙边。他缓步走过去蹲下,端详少年昨夜躺过的铺盖卷。少年大抵是半数露宿野外,铺盖比一般武人带的厚,粘的灰土也多。


他转身也向寺门外走去,今天饭钱还没有着落。


秋分正是农忙时节,乡间收割的镰刀将晚稻翻起片片金黄,又播下油菜种子。城里也相应地忙起来,商人忙于投机,士人忙于乡试,戏班忙于筹备十月的祭祀,希昭却闲了下来,因他始终是异乡异客,如此节庆是不会接纳他的。


希昭几番思量,去了还影楼,绍兴城内最负盛名的茶楼。也是运气,此处的琴师刚被辞退,店老板一见他,便许诺留他三月。他自然知道为何,也不以为然,只把琴往桌上珍而重之地一放,一曲《幽兰》便徐徐流泻。希昭的琴是特制的,琴身比寻常规制高一倍,徽位所在因之不同,音色也更为沉郁,倒和这本就奇特的曲调相得益彰。


上一位琴师是女子,长于缠绵缱绻的花间曲,此刻骤然换作晦涩古曲,顿时有食客不满牢骚,希昭却见左边临窗青衣老者闭目谛听,手中酒都忘了续,不由心下感到熨烫。一曲终了,希昭暂歇片刻,再拨弦则上《酒狂》。


他弹了一个半时辰,那老者便坐了一个半时辰。待食客三三两两散去,老者也被个负剑浪客叫走,希昭瞥见老者随身带了个药箱,老者竟也在电光火石间看了他一眼。


希昭也不急着离开,起身取来老人桌上的茶壶径自倒杯茶,将瓷壶搁在琴尾处。寻常百姓和来往行商都已离去,留在酒楼里的正是平日市井里的泼皮无赖和不少官家小厮。这也不难解释,酒楼要想开得大,这些人是万万不能得罪的,而他们亦深深明白行事分寸,维持了怪诞的平衡。


“小二,再给爷上盘下酒菜!”坐在他邻桌的李二发话了。此人希昭曾见过几次,专爱干些揩油偷鸡的买卖,是良家闺女必须远离的货色。


另一个油头污脸的大汉接道:“可给爷快着些。”他抬起酒碗大口灌下去,希昭眼神扫过他手上绑的破布。看上去有些年头,关键在于他为何作此打扮。他假作够茶壶,往那大汉的方向挪了些,果不其然,此人指骨粗糙突起,手臂肌肉饱满。今趟还真是有运气,希昭如是想,眼里困苦之意一闪而逝。


“昨夜小妞儿那滋味儿,可真是……”王麻子喉头咕噜一下,其余人等立刻邪笑几声,再凑近了些。


“那还不是得仰仗赵爷的铁拳,没办法,最近收的那些个银子怎么会够使。”一人道。


“我日你奶奶个腿,你小子脑子被驴踢了!”另一人登时把酒盏往桌上重重一摔,奇的是平日横行的泼皮顿时噤了声。


希昭蓦地抬手拨了几下弦,待堂中的人都望过来,他便朗声道:“各位大爷,可想再听几个曲子?在下只求几个铜钱吃饭。”


店老板本在打盹儿,闻此言不由眼皮一跳。


“我还以为是多清高的货色,也不过如此嘛,”李二佞笑一声,“你若给本大爷唱上几支花间词,我便赏你三两银子。”


希昭面不改色答道:“非是在下自矜身价,实在是因天生五音不全,怕污了各位的耳朵。”他明白那李二不过是想侮辱他一二罢了,既已达目的,何苦多做纠缠。


“果然是个软骨头,你不若直接把自己卖掉,来钱快得多。”李二果然痛快了,嘴上愈发不干不净,希昭却听出另一层消息。秋分果然是好时令。


“大爷说笑。”希昭露出几分微笑,不再答话,十指在琴上拂过,竟也流出风尘女子常弹的曲调,华丽中浮出空洞。李二王麻子几个抚掌大笑起来,一曲终了,随手从衣兜里捡出几块碎银子丢到地上,希昭收了琴,缓缓弯腰捡起来放进袖中,衣领随动作被扯开,后颈上露出狰狞的伤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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